見八犬八見

第二十七章

窄小的甬道上擠著一群來這裡挖寶的年輕人，兩旁堆積如山的書本像是將人們吞噬掉的山谷，濃郁的書霉味和塵埃味十年來都充斥在店裡的每個角落，而除了門口擺放的新進書籍，高尚地以封套包裝，分門別列外，其它的書幾乎是陰陽倒亂似地隨意架疊，但二十坪不到的店面，卻蘊藏著可能絕版的暢銷書，雜誌、教科書、小說、漫畫，只是一般人想依著書架上的品名找到相關的書籍，那簡直是癡人說夢話，除了天馬行空的憑著第六感在裡面翻尋書籍外，還要靠一點運氣，通常待在這裡的書友都會花上一半的時間來翻箱倒櫃，想問老闆也沒用，因為他只會挖挖鼻孔，摳摳腳趾垢，坐在窄小櫃台裡的高腳椅上，看著十五吋的小電視，然後等著客人結帳，天氣熱時，可能還會多一隻嗚嗚叫的小電風扇，無論書友的多寡，老闆永遠是呈現閒雲野鶴的姿態，閒情逸致的心情，不受外界的打擾，盡情地沐浴在他的十五吋小電視機中，正所謂『結廬在人境，而無車馬喧，問君何能爾，心遠地自偏』。

電器街上一家接著一家興起的電器品店，北門商場、U23C館、燦坤3C等，並沒有因此奪走這家舊書店的人氣，相反的，反而替這家書店帶來了不少客群，這倒是我當初答應來替老闆打工時，始料未及的事。

第二十六章

我沒有聽信阿朗沒意義的建議，基本上我還是有腦子這種東西的，又買了一罐熱咖啡，我一邊淺呷，一路馴良地往宿舍走回去，弱不禁風的行道樹隨著綿綿霪雨在搔首弄姿的起舞，像是一整排綠色的樹妖張牙舞爪地向我恐嚇，沙沙作響地咆哮著，凋謝的落枝樹葉如他們攻擊的武器，漫天而下，於是我鑽進一條可以回學校的小巷捷徑避開那些無謂的煩惱。

靜謐中的小巷，很窄，走過去時，肩膀會磨蹭到兩邊粗糙的牆壁，必須以蟹行的姿態側著走，應該是一條單純的防火巷，卻有如深谷一般地黑暗，裡頭飄著一股噁心的腐爛食物的惡臭，爛掉的南瓜、臭掉的空心菜、野狗啃食剩下的碎肉、流滿一地的魚丸湯汁…住戶們把他們不想留在家裡的食物全都往下扔，掉進這漆黑的谷底，我左支右絀地不知如何繼續前進，於是乾脆直接踩過軟的、脆的食物，而那些糟蹋掉的糧食則義無反顧地嵌在我鞋底的縫隙裡，巷口是一堆如墳一樣的垃圾堆，看來政府倡導的垃圾不落地政策在這座城市裡簡直形同虛設，我揩揩鼻頭，跨過那些黑色的垃圾包，走出那條暗巷。

第二十五章

刮了稀疏的鬍子，換了一套乾淨的襯衫，廉價的牛仔褲，我撐著一把一百元的白色透明雨傘走出死寂的宿舍，天空被夾道的梧桐樹遮掩，只有零星的空隙可以穿透天空，而宿舍被埋在樹海之中，學生們因為一連七天斷斷續續的雨勢而被困在這棟廢墟裡，了無生氣的地方，大家只想待在房間裡頭打魔獸、看A片。

我抬頭看著落在傘帽上頭的雨滴，居然是黑色的，自從工業蕭條，廠房外移後，這個小鎮已經很久不再下黑雨了，聞到了夏天黑雨的氣味，令人寂寞而寒顫，我竟有一種十分熟悉而想一走了之的慾望，我想，老一輩的人講話或許還真有它的道理存在，黑雨是詛咒的開始。在那一次的雨季裡，我挨了頓揍、被撒尿、失去了最愛…

第二十四章

那晚，我用一旁的水桶澆熄了在爐裡竄燒不停的火光，往大水池走過去同時，我抬頭看見忽隱忽現的獵戶座此時正在頭頂上空黯淡地閃爍，在那個節氣裡，大概是晚上九點多的時候，沒多久，烏雲又蓋住了星星。

雨依舊下著，稀哩嘩啦地敲打著柏油路及屋簷，像是跟在我的後腳跟般催促著，我回到了庭園邊，眼前就是許願池，但我的腳竟在須臾間像澆上一層白蠟，完全凝結了，麻痺了，即使內心的聲音告訴自己說，趕快過去、趕快過去，但就是移動不了。

第二十三章

無意義的生活，像是墜入黑洞裡的隕石，摸不著邊際，沒有目標。

孤單、寂寥。

第二十二章

「嘿－花園後面就是那個可以許願的噴水池是嗎？」她遙指著火光映照不到的黑處。

「對呀！要去看看嗎？」

第二十一章

時間就像是過站不停的火車，一幕幕穿越著各種景象，工業區在吵雜的機械運作中渡過了夏季及秋季，工人們回復了正常的忙碌作息，天氣漸漸轉涼了，黑雨乍停的那一天，鉛灰色的天空卻不曾離開過工業區，甚至堆積得更加厚實，水氣似乎被壓抑在那團雲層裡，不停累積著巨大的能量，伺機而動，冷冽的風從北面刮過來，豐收了稻田裡的作物、掃平了橙樹的葉子、帶來了更多燦爛的星星，冬天的風，有羊臊味及糞便的氣息，我想是因為北方的城鎮附近有養著畜牲的人家。

我依舊在白天到處打聽見八犬的消息，傍晚去唸書給文子聽，晚上則看著寫真集，閉起眼睛，像隻飢渴的野獸，掠奪著虛無的食物般那樣空虛，一直以來都得不到滿足，那所謂的性高潮究竟是怎麼一回事，我完全摸不著頭緒。

第二十章

「已經不在了？你想你父親的意思是他死掉了嗎？」

今天又是難得的晴天，天空像是被抽空了似的一片藍，文子穿著白色的略皺襯衫，天空藍的牛仔短裙，一雙白潔無暇的All Star布鞋，鞋側牽著三條淡藍色的線紋，整個人像是融合在風景裡頭一樣的自然。

第十九章

舉手投足都靜悄悄地，我深怕打擾到父親在書房裡的工作，走到房門前，門縫底下溢出了微微的光線，父親只開了檯燈，偶爾會傳出沙發椅微小的輾軋聲，我在門口站了很久，懸在半空的右手卻敲不下門，彷彿輕輕一敲就會打破原來的寂靜，父親的思潮也會被我不經意的小動作給逼退。

「小明嗎？直接進來沒關係。」透過櫸木房門傳出父親沙啞的聲音，看來他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。

第十八章

夜晚的電氣街有如機場跑道上的兩排引導燈，悶濕的霧氣掩蓋在街道上，那些廢煙排放出來的濁氣並沒有昇到天空，而是被壓在人來人往的街道裡，污染著市區的空氣，像是將眼前所見的東西抹上一片灰燼，所有東西都淡淡地發黑著，書局像是霧中的一艘大船，靠在黯淡的碼頭邊，老闆正在裡頭啃食著地瓜，一隻手還在猛翻新進的雜誌，忙得不可開交，我走近用來寫暢銷書排行榜的白板前看，排行榜沒有『黑雨』這本小說，正確的來說，就算是『麥田捕手』、『挪威的森林』這些名小說也不在上頭，排行榜前幾名的不外乎是女性雜誌、漫畫書、性的四十八手之類的叢書。

「我聽說你挨了頓揍。」老闆眼睛仍舊投在雜誌上，冷冷地說。

第十七章

「你叫我文子就行了呢。」她咧嘴一笑。

「喔，文子。」

第十六章

「康小明！康小明喔－－－出來玩啊！」阿樂的回音在我家底下不停迴響，像是社區裡里長專用的『奉送』大聲公一樣，即使緊關門窗都還聽得見。

「不要吵啦！」我打開窗戶大喊一聲，甩窗。

第十五章

冷冷的雨，將大地染成一片陰暗，我在黑雨裡踉蹌地兀自走路，雨可以替我洗刷掉那些刺鼻的尿酸味，這樣很好，我不必多費唇舌向母親解釋這些尿騷味的來由。

身體很痛，輕微的舉手投足都很吃力，我移動的相當緩慢，彷彿害怕留下足跡，或者攪亂了週遭的空氣似，黑壓壓的一片橙樹園，只剩下一盞懸掛在牆上，白燦燦的日光燈，久野文子並不在那，這是當然的，已經這麼晚了，但我仍然覺得很失望，在被欺負的過程裡，沒有人來救我，陪伴自己的，只有抿著鮮血的沉默，像個黑洞一樣吸收所有東西的沉默，用沉默來對付力量強大的敵人很好用，當他們看到你不再哀嚎、哭救，漸漸地，也會喪失了興緻，我救回了自己的命，但卻保護不了自己。

第十四章

唸故事的下午，天氣和煦，奶油色的天空令人心曠神怡。

但，我感覺到有無數的雙眼，在我身上偷覷，彷彿躲在池底污水的陰影底下，露出駭人的奸笑的鬼魂，學校的同學們已經紛紛下課回家，只剩下杳無人跡，空蕩蕩的校園。

第十三章

對方派出的投手帽子壓得低低的，帽沿的陰影遮住了大半的臉龐，但似乎很清秀，站在投手丘上有君臨天下的架勢，球路以直球居多，偶爾搭配軟弱的伸卡球，但卻接連地讓隊員們一個接一個地被三振，就算勉強擊出的也只能構成滾地球，或見高不見遠的上空高飛球。

隨著比賽的局數漸漸到了尾聲，我們還落後對方一分，教練越來越心急，眼睛觀望著球場的動靜，不停摸東摸西打著暗號，心裡思考著接下來的戰術，如果運用得宜說不定就能反敗為勝。

第十二章

那一吻，始終在心底暗處，趁我不注意時悄悄爬上，擾亂思緒，夜晚，躺在床上，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，聽著外頭，那些躲在乾草叢裡的蟋蟀唧唧叫，眼睛直直獃在書桌旁的牆邊，幽幽的月光流洩進窗戶，從百葉窗的縫隙中，鑲在牆上成為一條條的銀線，我坐了起來，試圖從看過的『黑雨』裡，那些詰屈驁牙的字句來找出現在的心情，但我做不到，也許是我的記憶力差，也許喜歡的感覺是無法比擬的，即使是小說家也很難以筆觸來完整形容出來。

夏夜裡、蟲鳴、貓悲、梟叫，很適合睡覺的天氣，我試著從細胞裡頭擠出一點一滴的疲勞感，好讓自己趕快入眠，否則，腦海裡的那一吻，可以讓我亢緒到早上。睡著了，夢裡，我看見了在橙樹園旁飛舞的蝴蝶，她翩翩起舞，拍打著薄如蟬翼的華麗羽翅，偶爾停在割草機上，間歇地，又停在綠色的帆布蓬邊，最後停佇在我左臉頰滾燙的皮膚上，很美。

第十一章

天安門事件後，國外的政經情勢緊張，工廠裡的出貨量遞減大半，工人們開始過著整整一個月，做一休三的愜意生活，但我唸書給女孩聽的工作，卻沒有間斷過，就像是一個責任，必須將這本書唸完，我才能卸下的負荷。

我始終沒有過問女孩其它的事，因為那樣讓我感到很不自然，一種似乎企圖要搭訕女孩子的作為，連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，我所知道那些關於她的事，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。我們之間的關係，就像是單純的說書人以及聽眾，除此之外，什麼都不是，我是台說故事的機器，偶爾兼當翻譯難字的工作，而她是專職的聽眾，只將情感放在小說裡頭，永遠都不會對一台機器萌生感情，但當小說進行到了三分之一時，我終於得到了她的姓名，在一場告別式裡，女孩的外公，矽肺病。

第十章

一九八九年，六月四日的凌晨，規律性的大台封口機抽氣聲持續在黑夜裡運作，石灰工廠裡的攪拌器仍在搗碎那些採集而來的石塊，廠房裡的廢煙灰沫被篩進縱橫交錯，令人眼花潦亂的鋼管，那些滿佈在工人頭頂，屋頂鐵皮下的交錯支線，最後透過抽風機抽進大煙囪，旋繞上升，形成一層厚厚的雲罩，烏雲像個碗公壟罩了社區，將眾人覆蓋在它的腳底下，烏雲壓得很低，彷彿用手就可以將它抹掉，黑雨仍如高空落下的彈雨，在傾斜飛瀑的夜晚，工廠的作業聲在那一刻出現了難得的寧靜，停止運作，加班的工人們也放下了手邊的工作，就如同時間暫停時那樣讓人不安，空氣裡瀰漫著沉重的壓力，逐漸地擠壓著危脆的氣氛，有的人靠在發出沙沙雜音的收音機旁，有的人圍在工廠裡所放的小電視機前，個個面色凝重的睹視，嘴裡嘗到的是純粹赤裸的恐懼，這眼前不可置信的恐怖，就在電視機裡真實的上演，我廝混在這群工人裡頭，嘴裡還咬著他們遞給我的黑輪，這天，發生了一件震驚國際的反革命流血事件，就在台灣的對岸，那擁有中國悠久歷史的北京城，六四天安門事變。

連續數個月圍城絕食的民運人士，包括有學生、工人、農民、教育界、知識份子，吾爾開希、柴伶、侯德建，這些有名的民運人士都在裡頭，天安門廣場集結了數萬人，在紀念碑前靜坐抗議，記者訛言訛語，有軍方派人在裡頭肆機製造動亂以利武力鎮壓。終於，鄧小平下令戒嚴，派出武裝坦克下令鎮壓，第一支抵達天安門北廣場是陸軍第三十八軍團，紅軍團，架起機槍，射殺無辜市民及學生，戰車風馳電擎地橫衝直撞，在廣場裡肆無忌憚壓過手無縛雞之力的抗議人潮，透過新聞畫面，我們看到坦克駛過的路徑上留下了無數溶解崩壞的血塊及肢體，軍隊無情地在中外記者前，殘忍的掃射留在天安門的民眾，紀念碑和架起的拒馬被坦克撞得四分五裂，佈下了無數彈孔，有一台坦克齒輪斷掉，一群人衝了上去拿棍棒石頭攻擊從裡頭出來的三位士兵，他們被打得頭破血流，染血的棉被被丟到坦克上，以汽油焚燒，火苗瀰漫天際，軍方不停對空射出照明彈，士兵以潛行的武裝戰鬥方式逼近無武裝的學生們，接著是一群哀嚎遍野，無一倖免，一位學生抱著另一個雙腳斷裂的學生泫然欲泣，一位兒童在馬路中間嚎啕大哭，前一個畫面時，他還緊抓在他哥哥的手邊，而下一個畫面，他的哥哥已經滿身彈孔，像一塊破布被攤在石階旁，整個世界已經陷入瘋狂。

第九章

依著約定，那種小男孩和小女孩打勾勾的規矩，我每天下午放學後都會到關帝廟附近的田園去唸書給女孩聽，就像卡洛斯的小說『風之影』裡頭，男主角達尼唸小說給盲女克萊拉的情節。女孩每次聽得愈是津津有味，就會多要我唸幾個章節，她總是被文字的魅力深深給著迷，那些在她的世界中永遠被禁錮，無法觸摸到的中文字，我喜歡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時，女孩臉上所洋溢的表情，有時她會隨著情節的緊湊而流露出緊張的神情，有時會因為劇情的有趣而綻開幸福的微笑，我終於理解了說話給另一個人聽時，對方認真傾聽時的那份感動，對話，那個我不常接觸的領域，在那整整一個月裡，我完全地陶醉了。

說話，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。

第八章

這間廟宇的規模很小，從大門經過前廊到大廳，不過僅僅二十幾坪，侍奉關帝爺的神像手持左氏春秋，四平八穩地坐在大堂中間，兩邊侍奉的是替他拎關刀的周倉，以及關平，廟裡香火鼎盛，即使遠遠的，也可以看見終日不息的香火裊裊昇起，關帝爺是社區裡唯一供奉的神祇。

雙掩的紅色橡木大門，幾根斑駁的杉木樑柱，石階，門檻，紅磚堆砌的內牆，天庭由瓦片覆蓋，中庭一座大爐子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香，灰燼如白色的微塵飄浮在光線底下，我們躡手躡腳的跨過門檻，廟裡瀰漫著灰影，我彷彿進入了瘴氣凝重的沼澤地，氧氣頓時被抽盡，只留下燃燒過後的香灰及紙錢味，關帝爺的神像被底下的香爐燻成焦黃色，幾位虔誠的信徒還膜拜在地面，擲地有聲的博交，雙手合十的信眾，我胸前環抱著已經拆封又重新封好的『黑雨』，在晦暗不清的煙霧裡尋覓著那女孩的芳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