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七章

好幾次，我從父親的口風下打聽到了關於女孩的線索，她的父親是日本富船商事在台灣的代理商代表，那間吃人不吐骨頭的外貿公司，不曉得併吞了多少家的同業才成就了現在的規模，「一將功成萬骨枯」的成語，用在這間公司，實在是太貼切不過。她的父親，久野茂雄，就在台灣工作時認識了她的母親，一間成衣加工廠的平庸女工，談了兩年的戀愛，順理成章的步入結婚禮堂，生下了一位獨女。但她的父親認為有日籍血統的女兒就必須接受日本文化的薰陶，日本文字的教育，這點在女方的家長觀念裡並不允許，於是在她六歲那年，久野茂雄排除眾議將她偷偷帶回日本，並嚴禁她學習中文，在他的眼中，只有日本帝國的文化才是真正高知識份子該學習的，那該死的大男人主義。

今年年初，她的父親被指派到了紐約開發新市場，時限為一年，無力再照顧女兒的他，只好將女兒帶回了台灣，託女孩的母親代為照顧，但約定一年後會再來台灣將女孩帶回日本。

第六章

沿著工業區旁邊興建的兩道溝渠，每次下大雨時就會冒上濁黑的臭水，那種氣味就像戰爭時被丟進無數死屍的壕溝，時間久了，屍水四溢，漫延著令人萎縮的無比惡臭，滂沱的大雨裡，空氣裡浸飽了這些骯髒氣味的黏糊，我穿上帽兜的白色雨衣，雙手塞在口袋裡，緊緊抓著一堆銅板，踩過那些幾乎要淹沒工業區的廢水，在一陣灰濛的雨勢裡快步前進，雨滴像是黑色的血液從我的帽沿滑落到鼻間，我企圖將內在的間壁封閉起來，阻絕所有外來味道的襲擊，但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在出門前深吸一口氣，然後憋住，衝出家門，以電光火石的速度逃離這個社區遠遠的。

擲了一堆零錢在櫃台上，然後雙手將它們拱起成一座小山，旁邊擱著的是見八犬的『黑雨』，我信誓旦旦地要老闆結帳，而且要快，老闆起先疑惑地摸了摸肚皮，之後像醍醐灌頂一般，微微點頭，這是我第一次用零用錢買下了一本書，那些錢是我餓著肚皮不吃早餐換來的血汗錢，一百八十元，我要餓整整一星期才能換得現在的成就，希望這麼做是對的。

第五章

接下來幾天，女孩每天早上都棄而不捨地站在書櫃前翻箱倒櫃，手腳比起搬家公司還俐落得多，好幾次老闆都會跑出來央求她別拆了這家店，但越是找不到『黑雨』，那女孩就越是不死心，邊翻書還會邊問老闆是不是有見過那本默默無名的小說。

「老闆，請您想一想，那本書對我來說很重要，是不是有哪個客人搶走了呢？」女孩雙掌合十向老闆請求。

第四章

比起窩在舊書店看書，父親似乎更喜歡我去揮灑著汗水，熱血地洋溢著青春，他總是覺得我缺少了點他最得意的血統，男子氣概，「真正的男人是要有廣闊的肩膀的」，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會這麼說，然後要求我抬頭挺胸，手肘離桌三吋，而矮小的我在他眼裡怎麼看都不像個男人，就算是打扮得體，衣冠楚楚，學紳士般用髮油將頭往後頭梳，也不過像是個彆扭的驢子，永遠也不會成為駿馬。

工業區裡經常二十四小時都有工廠在運作，尤其是在七零年代，蔣經國總統當政所興建的十大建設時期，台灣的經濟奇蹟像是插了羽翅的蛤蟆，忽然改頭換面，一飛沖天，振驚國際，全世界的人開始知道東南亞有座小島，叫做台灣。那時候工廠裡所生產的零件可以說是供不應求，每天三班輪著上工，藍領低階的人士不擔心沒錢吃飯，白領階級的更是領錢領到手抽筋，老一輩的人都喜歡說『台灣錢，淹腳目』。

第三章

父親從來不干涉我到書店看寫真集的脫軌行為，我想，那是因為他誤以為我都是去讀雨果或佛朗哥那些大文豪的巨作吧！比起我的父親，老闆對我人生的啟示反而更多，他說小朋友的學習能力是有如浩瀚宇宙之強大的，就像電影『侏羅紀公園』裡說的：『生命一定會找到出路』，千萬不要抑制小朋友的學習能力，不論是怎麼樣的書籍都要多方涉獵，那些被列為所謂十八禁的書刊其實都是非戰之罪，它們當中也有極富教育意義的，雖然我流覽了很多本都沒找到對我的教育有貢獻的，但我仍是堅信老闆說的話，那就是我們共同的信念。

「日本妞的最好看，小明你說呢？」

第一章當污煙染指大地，當瘴氣灼痛心靈，我對妳的心依舊純潔無暇。當悶雷遮掩視聽，當黑雨混淆眼眸，也阻礙不住我向妳靠近的那一步。他們說，黑雨，是詛咒的開始，我覺得，每在黑雨之後，卻是我愛妳的開端。我站在書局的門口，攤開厚重的書本，這是書的扉頁，一段令人感動的前序，而命運卻安排我將它安置回書架內，沒有繼續讀完它的內容，下一次再看見那本書的時候，是從那位女孩的身上開始。

第二章

從我有印象開始，第一次從鼻息沁入的是發霉的書味，第一次映入眼簾的是被書蠹咬得殘破不堪，泛黃又污黑的破舊書籍，第一次聽到的是書頁振翅般的翻閱聲，那是在距離我家不遠的路上所開設的一間舊書店，大佑舊書店，很懷舊似地以老板自己的名字來命名，就像阿堯檳榔攤、美美理容院等作風，舊書店在以電器街聞名的街道上，鶴立雞群的聳立在那。

小時候的我，還不到老爸身高的一半時，就常一股腦地往書店裡面跑，躲開烏煙瘴氣的喧囂，鑽進書堆裡小小的世界，那是無敵鐵金鋼和科學小飛俠襲捲台灣小朋友的年代，但比較容易勾起我興趣的卻是書店裡的舊書味，我喜歡把自己丟在書海的一個角落，在那一堆如蜂巢式的書架裡尋覓喜歡的書本，有些中文字我看不懂，也沒有附上注音，但我只要能看看插圖，或摸摸書皮，就會興起『這本書就是我的』那種占有慾，我常在心底忖思那些書在想些什麼，也許書本只有被棄絕的文字，幽幽地飄緲在浩瀚書海裡，而舊書店就像一座書塚，埋葬了文字隱藏在幽冥中，但它們並還沒死去，只是保留著自己的靈魂，等待著來認養它們的主人來開啟，每一部書一定都有一位珍惜它的主人，只不過還沒出現罷了，而我也是在這裡頭，找到了一本屬於我自己的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