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第四章

比起窩在舊書店看書,父親似乎更喜歡我去揮灑著汗水,熱血地洋溢著青春,他總是覺得我缺少了點他最得意的血統,男子氣概,「真正的男人是要有廣闊的肩膀的」,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會這麼說,然後要求我抬頭挺胸,手肘離桌三吋,而矮小的我在他眼裡怎麼看都不像個男人,就算是打扮得體,衣冠楚楚,學紳士般用髮油將頭往後頭梳,也不過像是個彆扭的驢子,永遠也不會成為駿馬。

工業區裡經常二十四小時都有工廠在運作,尤其是在七零年代,蔣經國總統當政所興建的十大建設時期,台灣的經濟奇蹟像是插了羽翅的蛤蟆,忽然改頭換面,一飛沖天,振驚國際,全世界的人開始知道東南亞有座小島,叫做台灣。那時候工廠裡所生產的零件可以說是供不應求,每天三班輪著上工,藍領低階的人士不擔心沒錢吃飯,白領階級的更是領錢領到手抽筋,老一輩的人都喜歡說『台灣錢,淹腳目』。

清晨時分,工業區的吵雜聲漸漸貫耳,壓縮機的壓縮模具聲、射出成型的機件聲、吊臂旋轉而發出的喀吱聲、齒輪相嵌轉動的聲音,工人們的嘻鬧聲、老闆的叱喝聲…我在眼皮還沒睜開時就醒了,但依然任性地想在床上賴著,轉頭看看掛鐘,短刀般的指針還指著6的位置,我更想勉強自己閉上眼,進入夢境,直到隔壁廠房的鞣皮工廠開始運作,那些機件運作時,猛烈震動著牆壁及床舖的煩燥感才讓我勉為其難的下床。

雖然學校在工業區後面,但我不喜歡和社區的小朋友一樣,直接穿越那些廠房到學校,而是繞個大半圈從舊書店的另一邊過去,即使可以躲開大半的工廠所帶來的臭味及噪音,但免不了還是要面對其它一些小型工廠烽火連天般的攻勢。

出門後就可以看見那一根根鐵鏽斑駁的煙囪管,在初陽底下,不時從裡頭噴出熾熾火燄,燒著化合物,發出讓人嘔吐的氣味、石灰工廠會飛出刺鼻的白色粉末、壓克力工廠會隨著機件切割揚起讓人咳嗽的石英粉末,螺絲工廠會製造鋸屑般的金屬臭味、塑膠工廠會散發令人嗆鼻的濃濃塑料味,即使掩著口罩,但它們就是會像千穿百孔一樣,襲擊自己的毛細孔,讓人頭暈作嘔,有時候會逃到水溝旁吐早餐,但水溝裡仍會流滯著帶著廢五金似的廢水,不斷冒上來,扭曲著空氣,我會浸淫在這些噁心的臭味裡,隨著肺泡透過食道到口鼻的氣味,我感覺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塊廢鐵。

經過舊書店是最令人晌心悅目的時刻,放鬆的用力呼吸,宛如世界的空氣即將用罄似的,書本味可以沉澱那些悄悄竄進我肺葉裡的髒空氣,過濾掉那些廢料的污濁,如果時間夠的話,我還可以在書店裡多待半個小時,將那些惱人的噪音和髒空氣拋諸腦後,投身在書堆裡。

我記得那是我剛升上小四沒多久,一位與我年紀相彷的女孩子,就站在書店的前面,眼睛盯著某本剛上市的小說,我坐在角落,那些用書堆成的山裡,膝抵著胸,偷偷地向門口張望。

那女孩子的身高明顯高我一個頭,閃著羽扇般的睫毛,核桃般的眼珠靈活地端詳著那本尚未拆封的小說,她拿起來摩娑了書皮,似懂非懂地翻轉著書本,我想她是想看看頁次是不是夠多,多到讓她願意出錢將它買回去,但偶爾她又會一直注視著封面,一看又是好幾分鐘,最後將書插進不同書種的夾縫裡頭,可能是希望這本書一直不要被買走,直到她存夠了錢。

一連好幾天,我都會看到她跑進書店裡頭,將那本書從很隱密的狹縫裡取出來,那種一般人不會去注視到的小地方,那些沒人會去翻的過期商業雜誌,她確定它依然在書店之後,便會再將它塞回去,然後心滿意足的離開。

大約過了一個星期,好奇心終於將我吞噬了,這天我提早到書店門口等老闆開門,老闆雖然覺得有點不尋常,也沒多說什麼,於是我趁女孩還沒來這裡之前,跑到了那些擺滿了商業雜誌的書區,墊起腳尖,撥開一本本的雜誌,從裡頭探出了一本小說,我用食中指將書攆了出來,好奇地看著。

我原本以為會是鄭愁予或余光中這些名作家的書籍,結果卻是一位默默無名的作家所寫的小說,書名叫做『黑雨』,以墨黑色立體的字樣印在封面,作者是見八犬,好怪異的名字,從封面上的簡介來看,這裡頭是描寫一位工業區長大的小孩,喜歡上一位異國女孩的故事。我問了問老闆,他說這本書並不暢銷,嚴格的說起來是滯銷,他已經退了好幾十本回出版社了,這本也許是他沒去注意到的,我更進一步問這位作家有沒有寫過其它的書,老闆摸了摸鼓起的肚皮,扁起嘴想了一回。

「好像有,不過全是滯銷書,店裡也許只剩這一本他的作品了。」

這時候忽然興起的壞念頭讓我險笑了一下,我不曉得為什麼我要做出這種傷風敗俗兼喪德敗壞的惡作劇,可能是基於好玩,或者是調皮,那些用來說服自己搗蛋的藉口,不過,我還是做了。

我將『黑雨』偷偷地夾在腋下,掠過兩排書櫃,將小說塞在寫真集的書區裡,那些女孩子不會經過的角落,或者是不小心瞄到會臉紅心跳,快步經過的地方,然後自己坐回成山成堆的書本後面,隨便翻開一本小說,靜待著好玩的事發生。

時間到了,女孩一如往常走進店裡,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小說是不是還在原處,她將早餐擱在腳邊,那在烏黑地磚上襯得份外雪白的後腳跟,然後優雅地撥開雜誌,伸出纖細的手腕進去摸索,接著我看到她的眉頭隨著撥開雜誌頻率漸快,而越趨深鎖了起來,最後慌張的索性將雜誌全搬了出來。

「沒有…沒有…怎麼不見了?」她緊張地連話都打結在一起。

看到她驚慌失措的模樣,我反而狹弄地嘲笑起她來,臉埋在書本的後面,咧起嘴戲謔著,但當我從書本後探出頭,看到她眼角因為失落而閃過的淚珠光瑩時,我後悔了,心想自己是不是太過份了點?

一股愧疚隨著她的眼淚如涓滴般滴進了我的心房時,好像流洩掉了所有的感覺,只剩下了失落,雖然歉疚,但我羞赧的說不出口,就像是偷了東西又打死不認帳,硬嫁禍給他人的壞蛋,我想把過錯歸究給老闆,是因為老闆把書給賣掉的,所以她才會找不到,滿腹委曲的是我,我只是不小心目睹了這一切罷了。

不,如果我現在就起身,將『黑雨』取出來遞給她,她就不會再哭了,可是,我動不了,我的脖子和背就像緊緊盤旋的彈簧,什麼也做不了,雖然我應該挺身而出的,起因都是我,不是嗎?現在去跟她認錯,不僅可以消泯掉自己的罪惡感,我還可以證明給自己看,我並不像父親所說的這麼懦弱,我也可以是個有肩膀的男人。

但我什麼都沒做,袖手旁觀,看著她難過地離去,還踢翻了放在腳邊的早餐,灑落一地。







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見八犬 的頭像
    見八犬

    見八犬八見

    見八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