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六章

沿著工業區旁邊興建的兩道溝渠，每次下大雨時就會冒上濁黑的臭水，那種氣味就像戰爭時被丟進無數死屍的壕溝，時間久了，屍水四溢，漫延著令人萎縮的無比惡臭，滂沱的大雨裡，空氣裡浸飽了這些骯髒氣味的黏糊，我穿上帽兜的白色雨衣，雙手塞在口袋裡，緊緊抓著一堆銅板，踩過那些幾乎要淹沒工業區的廢水，在一陣灰濛的雨勢裡快步前進，雨滴像是黑色的血液從我的帽沿滑落到鼻間，我企圖將內在的間壁封閉起來，阻絕所有外來味道的襲擊，但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在出門前深吸一口氣，然後憋住，衝出家門，以電光火石的速度逃離這個社區遠遠的。

擲了一堆零錢在櫃台上，然後雙手將它們拱起成一座小山，旁邊擱著的是見八犬的『黑雨』，我信誓旦旦地要老闆結帳，而且要快，老闆起先疑惑地摸了摸肚皮，之後像醍醐灌頂一般，微微點頭，這是我第一次用零用錢買下了一本書，那些錢是我餓著肚皮不吃早餐換來的血汗錢，一百八十元，我要餓整整一星期才能換得現在的成就，希望這麼做是對的。

雨勢來得快去得也快，當雨水將所有人類製造用來破壞大自然的元素，一五一十的還給我們之後，工業區裡的空氣便不再污濁，像是充滿著生生不息的活氧一般，積滿社區的髒水退回了水溝底下，剩下的也被泥土吸收了，就像肆虐人間完的怨靈，心滿意足的返回鬼門關。

阿樂和一群社區的小朋友又拿著球具來到廣場，我也在其中，手裡持著的卻是一本小說，老闆特地用皺巴巴的牛皮包裝紙將它包起來，不過他的包裝技術實在不怎麼樣，看起來很像臨時用裹屍布打包屍體準備運往墳場的東西。

「康小明，這是你自製的本壘板嗎？」阿樂搶了過去，端著天空看著。

「不，如果要做，我會用你的臉當本壘板。」

買下了小說，我又該怎麼拿給那位女孩？我連她住哪裡都不曉得，她讀哪間學校？叫什麼名字？毫無頭緒。

也許我這麼做只是為了消泯掉愧疚感，又或者是害怕終有一天，這個漫天謊言會被扯破，將它買回家藏起來，找個洞埋起來，怎樣都好，不要讓那個女生有接觸到這本書的機會，我就不會是個愛說謊又逃避現實的壞小孩了，對！還是一把火把它給燒了吧！這個討厭的見八犬、討厭的『黑雨』、討厭的自己。

「康小明，你想什麼？換你打了。」

「哦。」

我拿起球棒，漫不經心走進打擊區，心裡想著的是待會處理後事的地點，房間？廣場？工廠的焚化爐？一直到回過神時我已經獲得兩好三壞的球數了。

「你到底想不想打？剛剛那顆我投得還不好嗎？」女孩的聲音，投手是個女孩子？

「對不起，我會認真點。」我頻頻向投手丘道歉，想不到社區裡頭也有女孩子出沒。

我閉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氣，再睜開，緊握住球棒，蹲好馬步，正視投手，準備與投手來場面對面的對決，而投手丘上，那球帽下雪白的臉孔，核桃般的眼睛，凝視著我，讓我渾身發抖，就是那種想將人拆解透視一般的眼神。

是那個女孩。

她擺出拉弓姿勢，奮力將球向本壘板丟進來，球速並不快，我甚至可以清楚看到球的軌跡，直直滑進本壘的那一刻，但球還殺在半路時，球路變了，四十五度角向我這邊墜下，那是伸卡球，所有的小朋友都看得出來，雖然是極具戲劇性的變化球，但因為球速並不快，根本就不造成什麼威脅性，我還是可以判斷出球在進壘時會落在哪裡。

答案是，我身上。

「碰！」是暴投。

我硬生生挨了一記暴投，在我的腰上。

「哎呦喂呀…好痛啊！」其實根本一點也不痛，我只是本能性的又想鬧鬧那個女孩子。

「對不起，你還好吧？我不是故意的，我不是故意要丟你的啦！」她緊張到又要掉下眼淚了。

「我知道，我是故意要給妳丟的。」我掛著笑瞇瞇的嘴臉。

比賽結束了，我們以三比四輸給了別隊，每人賠一罐舒跑罐裝飲料，這是不成文的規矩，但就是要有點賭注，比賽才會有趣點。

「那個…妳找到書沒？」我似有若無的想打探她對那本書是不是還很掛念。

她梳起一綹滑落的頭髮，搖搖頭，綻放微笑，她的T恤領口有點大，可以明顯的看到鎖骨上方纖細的凹陷，薄薄的蒼白皮膚下，幾乎都快看到血液在血管裡頭竄流，香汗淋漓的她，在夕陽下看起來很迷人，我比起之前更加說不出話。

「我…這裡有一本書，也許、也許是妳想找的那本。」我微微頷首。

她走進我，身上襲來女孩子的香味，跟男生的汗味大不相同，那氣味就像帶點危險又刺激的費洛蒙，挑逗著未經人事的我，她從我抖著不停的雙手接過那本書，我發現她高我很多，我必須仰著頭才能親到她的柔美弧度的下顎，為了避免她看出我的尷尬，我乾脆迴避她的目光，低著頭，將頭垂到胸口，眼神往下飄，但服貼在她胴體上的白色T恤，因微喘而顫抖的肌膚，將那嶙峋的肋骨，白晰柔嫩的胸部，透過一塊白色的布料，呈現在我面前，我感到一陣暈眩，全身毛細孔在發燙，想後退幾步，但那麼做，反而會讓她覺得我的舉動詭異，乾脆盯著自己的腳尖，裝做什麼都不在意。

「這是？是『黑雨』耶！為什麼你有呢？」她欣喜的表情讓我鬆了口氣，似乎一切的難題都已經迎刃而解。

「我本來就有買一本，看妳這麼喜歡就送妳了，我反正不愛看。」

「謝謝你，真的很謝謝你，只是…」

她轉折的語氣讓我擔心是不是要拒絕了我的心意，那是我為了贖罪才買下的書，冀望著靠它來擺平所有自己的不安，她幽幽的眼神如握緊的拳頭，敲打我的心，令人無措。

「我說要給妳就是要給妳了，妳退回來試試看！」我大言不慚地罵出一番狠話。

「沒有啦！只是，其實…其實我看不懂中文字，我並不是台灣人。」

「那…那還給我！」我粗魯地又把小說奪了回去，臉氣得紅通通，可能是因為被拒絕而感到羞赧吧！

「對不起喔！不過我一直好想知道，這本書裡面在寫些什麼。」

「看不懂字就不要學別人看書！」我居然說出這樣的話，我知道自己很殘忍，但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了，那傷人致極，像用一把利刀狠狠將人剖成兩半的無情。

「對不起。」

她離開了，黯然地離去，我想喚住她，但話語在才剛到舌間就已經蒸發無蹤，她將所有的哀傷及後悔再次留給了我，我又再一次全盤接受惡言惡行的作為而招致對自己的忿恨及悔恨，我該拿她怎麼辦。

站在原地，雙腳像灌進了厚重的水泥，當女孩的香味淡去，我才真正的清醒了過來，杵在廣場邊的鐵絲網外，直到白骨色的月光照出我的影子，淌了一身的汗水漸漸乾涸，我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是喜歡那個女孩的，因為喜歡，所以害怕被人看出，擔心被知道後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，特別是她那雙狡黠的眼睛，似乎可以看透任何的事情一樣，更令我想逃逸自己的真實情感，逃開可能被挖掘的心思，那種喜歡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