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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
好幾次,我從父親的口風下打聽到了關於女孩的線索,她的父親是日本富船商事在台灣的代理商代表,那間吃人不吐骨頭的外貿公司,不曉得併吞了多少家的同業才成就了現在的規模,「一將功成萬骨枯」的成語,用在這間公司,實在是太貼切不過。她的父親,久野茂雄,就在台灣工作時認識了她的母親,一間成衣加工廠的平庸女工,談了兩年的戀愛,順理成章的步入結婚禮堂,生下了一位獨女。但她的父親認為有日籍血統的女兒就必須接受日本文化的薰陶,日本文字的教育,這點在女方的家長觀念裡並不允許,於是在她六歲那年,久野茂雄排除眾議將她偷偷帶回日本,並嚴禁她學習中文,在他的眼中,只有日本帝國的文化才是真正高知識份子該學習的,那該死的大男人主義。

今年年初,她的父親被指派到了紐約開發新市場,時限為一年,無力再照顧女兒的他,只好將女兒帶回了台灣,託女孩的母親代為照顧,但約定一年後會再來台灣將女孩帶回日本。

「難怪她說自己不是台灣人。」我喃喃低語。

「小明,你說誰?」父親搔了搔幾天沒刮的鬍渣。

「哦,沒事,爸爸你忙吧!」

我默默地退到書房的門邊,轉動門把,伴隨門推開時的嘎吱作響,我已經離開那間煙霧繚繞,堆滿書籍文件的洞穴,最近的他臉上很少堆現笑容,為了改一部即將出版的稿子經常是心力交悴,連戒煙良久的指間又再度嵌上煙炮,除了上班時間,他很少離開那間書房,那張灰皮革的沙發椅,吃飯時間也不在餐桌上用餐了,母親將當天的菜各挾一些,集中在一個餐盤裡,擱在房門前的地板上,沉滯在稿件凌遲的父親,就像中了毒卻戒不掉的毒蟲,一昧地往自己的墳墓裡鑽,他的身上經常揮發出久而不散的煙味和酒氣,還有幾天不洗澡的汗味,幾天前參加書展時噴灑的古龍水味,久而久之,汗水、油脂、一口酸菜味的嘴臭,已經讓父親像塊令人厭惡的臭乳酪,我彷彿可以看見那散發著噁心氣暈的雲彩在那間密閉空間裡腐敗著,即使母親多加勸阻都會被他轟出門外,能撥冗一時半刻陪我聊個天,已經是他為人父的最大努力了。

父親能給我的線索就到這為止,我必須再從其它的地方獲得更多關於女孩的消息,但多虧我這矮小令人不起眼的身材,以及從來不開口跟任何人說話的習慣,甚至已經快喪失了語言的能力,我在學校、社區,連一個朋友都沒有,唯一願意聽我講話的也就只有阿樂了。

「阿樂,你認識那天跟我們一起打棒球的女孩子嗎?」我坐在阿樂坐位的前面,偷偷轉過頭去,用小天使鉛筆尖輕輕刺他的手指。

「啊?哪『茍』女孩?」原本還在神遊的他,忽然以大嗓門兼濃厚獨特的台語腔將教室裡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。

「噓…小聲一點。」

「三小?聽某啦!」

我和阿樂被老師請到教室外面罰站,罪名是企圖擾亂上課秩序,以及使用台語髒話敗壞人心,我們的頭頂各自頂一個六分滿的塑膠水桶,四目張望眼前乾枯一片的操場,聽著蟲鳴啁啾,拂著盛夏的熱風,環抱難得的片刻寧靜。

「教室太悶了,出來吹吹『轟』也好。」阿樂傻笑。

「嗯。」

沉寂、無聊。

「喂,你剛剛問我什麼?」阿樂板著臉孔。

「我問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和我們一起打過棒球的女孩?」

「記得,當然記得,我們社區裡唯一沒有小雞雞的半殘人士嘛!」

「怎麼這麼說人家。」

「誰叫她沒有小雞雞。」

「你認識她嗎?」

「不認識,不過我每天下午去廟裡的時候,都會看到她去跟關帝爺拜拜,很虔誠喔。」

阿樂是個十足的廟會痴,他的活動就是玩棒球和玩廟會,前兩天他還得意洋洋的跟我炫耀關帝爺收他當義孫,即使我一點也不在意,他仍是自顧自地講得天花亂墜,好像他年紀輕輕已經達到了人生的巔峰,接下來除了自我了斷外已無處可去的感覺。

「那你能不能陪我去廟裡一趟。」

阿樂曖昧的眼神開始上下打量著我,擠眉弄眼地想套出我對女孩是不是有意思,但我還是沒說出來,有些事情說出來並不能代表什麼,放在心裡的深處,對自己而言,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,隨意脫口而出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。

我瞠目而視,想把他的眼睛逼回去,他更用力地要把瞳孔逼出來一樣,我們在教室外面用眼神玩起角力,直到老師走出教室,在我們頭頂上的水桶加滿了水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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