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二十五章

刮了稀疏的鬍子，換了一套乾淨的襯衫，廉價的牛仔褲，我撐著一把一百元的白色透明雨傘走出死寂的宿舍，天空被夾道的梧桐樹遮掩，只有零星的空隙可以穿透天空，而宿舍被埋在樹海之中，學生們因為一連七天斷斷續續的雨勢而被困在這棟廢墟裡，了無生氣的地方，大家只想待在房間裡頭打魔獸、看A片。

我抬頭看著落在傘帽上頭的雨滴，居然是黑色的，自從工業蕭條，廠房外移後，這個小鎮已經很久不再下黑雨了，聞到了夏天黑雨的氣味，令人寂寞而寒顫，我竟有一種十分熟悉而想一走了之的慾望，我想，老一輩的人講話或許還真有它的道理存在，黑雨是詛咒的開始。在那一次的雨季裡，我挨了頓揍、被撒尿、失去了最愛…

於是我順從了自己的意思，開始徒步往外走，冀望著離開這座小鎮，低著頭，形單影隻，默默地走路，像個愁悵的孤子。校園裡，青澀無依的棲樹葉被雨滴打下，鋪滿了馬路，柔軟地棲息在路上，有一陣嫩芽及樹汁的味道濃烈地散發開來，眼前是像墨汁一樣黯沉的大地，我撐起的雨傘在那片沒人踏足的黑雨裡竟格外顯著，於是我走進市區，混進人群裡頭，在那些團簇的傘菇中，我變得微不足道，跟著雜沓的腳步，緩緩潛行，與陌生的路人擦肩而過，遇到紅燈就左轉，綠燈就直走，沒有目的地，只想著可以離開這裡。

走了一個下午，腳踝像老太婆的關節一樣開始酸痛，我發現自己竟然又走進了工業區、繞回了電器街，眼前的視野像是唱片一樣地旋轉著，腳步漸漸虛無，感到無能為力，工業區的工廠有些連鐵皮搭建的屋頂都給掀開了，有的早已經成為坍方的一堆碎瓦頹垣，幾百桶裝著黑油的鐵桶被成列在廢棄處理區，週遭圍起環保署貼上的封條，及附近居民的抗議布條，腐蝕鏽化的破洞裡，鐵褐色的有毒廢料被黑雨溢出，緩緩在地上蔓延，微微嗆鼻的辛味。

入夜的電器街，如同一條閃亮的黃金沙河，街燈像是偎在碼頭邊的一根根桅杆，而老闆的舊書店在那些瓊蕤玉樹、金缸華燭的豪華裝飾的商家裡，看起來則像是一艘剛被沖上海岸廢棄的船隻，大佑舊書店的看板二十年來都搖搖欲墜的懸掛在店面，我走進店裡跟老闆打聲招呼。

「哎呦，小明啊！請一個月的假了，明天要開始來上班嚕！」

「嗯。」我微微頷首，從上大學後我到書店開始幫老闆打工。「老闆，你怎麼不打算把店裡裝修一下呢？從外頭看起來好像是剛被怪手鏟完了又鏟、鏟完了又鏟的感覺。」

「小明呀！人生有很多的事要經過歷鍊，你要走的路還很長。」

「所以呢？」

「你沒聽過劉禹錫的『陋室銘』，裡頭有一句話，叫做什麼來著的？對了、對了！山不在高，有仙則名、水不在深，有龍則靈、店不在大，有A書就可以。」

「可能是我書讀得還不夠多吧！」老闆的辯才無礙始終是讓我望塵莫及。

「真是奇怪？」老闆伸出肥厚的手掌壓壓我的頭。「你怎麼從以前到現在都沒長高過啊？」

這次我沒有應答，只有無奈的聳聳肩。

走出書店，往東邊離開，反正都回來這裡了，不如就去找那個人聊聊天好了。

＊＊＊＊

便利商店。

「歡迎光……幹！怎麼沒人啊？啊…冰箱還自己打開了…」

「是我。」我將兩罐伯朗咖啡推到他面前。

「小明啊！出聲嘛！你每次來都嚇我一跳耶！」他把咖啡丟到加熱箱裡。

「我總覺得你是故意受驚的。」

櫃台後是一位叫做阿朗的店員，爽朗的笑著，他的臉上永遠有為人帶來心情開朗的笑容，像是個知性的鄰家大男孩，每當他咧嘴一笑，露出大顆的門牙，以及隨著嘴角揚起明顯內褶的法令紋，都讓我想起日本的影星，織田裕二。黝黑的皮膚，是因為他最喜歡參與極限運動，攀岩、垂降、溯溪、攻頂、特技滑板、高空彈跳、潛水…可以玩命的活動，他都樂此不疲。阿朗是兩年前從外地搬到鎮上的大學生，目前就讀工管系三年級，與我內斂的個性恰好背道而馳，他喜歡廣結善緣，與陌生人稱兄道弟，我想我會與他交好的關係，可能是因為他和阿樂有異曲同工之妙吧！

走了一整天的路，我的疲憊似乎在此時一一兌現，坐在靠落地窗的高腳椅上，將兩罐熱咖啡扔在桌上，雙手在胸前環抱，頭懶洋洋地擱在桌子邊，獃望著眼前雨水刷下的玻璃窗，和在雨漬後那些行步如飛的過客，雨水頑劣地下著，似乎刻意在勾起我那些已經打包埋箱的不幸回憶。

「又跑去亂晃了？」他在我身邊坐下，隨性地攫住一罐咖啡，雖然我沒想請他喝。

「嗯。」

「又走不出去，轉回了工業區裡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所以先去書店，再跑到我這裡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小明，我覺得你並不是逃不開這個城鎮，你真正逃不開的，應該是自己，咕嚕！」他一口就飲盡一罐咖啡，很燙，但他好像沒有舌頭一樣。

「嗯？」我偏著頭看他。

「不明白？」他順手拿了桌上另一瓶咖啡。「不明白也好、不明白也好。」

「聽聽。」

「你一直留在這裡的原因，是因為你始終以來都沒有解決掉你從小的陰霾，所以你逃不開這裡，你的內心希望將自己禁錮在這座城鎮，導致你連填選自願都只填工業區裡的那間破大學，你可以有很多選擇的，為什麼單單要選擇這樣的人生呢？愧疚嗎？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感到內疚，懊惱？於是想重新開始？人家都說，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不是嗎？所以你之所以停滯不前的原因，並不是因為你的懶散個性，而是因為你渴望可以將一切歸零，重新充實自己的人生，但現在只是時候未到罷了，所以你在這裡等待。」

「等什麼？」

「等那個女孩子。」

「如果她一輩子都不來呢？那我不是要永遠留在這個老舊的工業區裡？」

「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，有一個最快的方法讓你逃得遠遠的。」

「什麼？」

「你現在向後轉，走出門口，站在馬路旁，看到最快的一台車子開過來時，走到前面讓它撞，救護車會把你送到最近的醫院，至少離這裡兩百碼，咕嚕！」

他又一口把另一罐咖啡喝完了，心滿意足地回到櫃台。

「喂！我不是來這裡請你喝飲料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