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章
我沒有聽信阿朗沒意義的建議,基本上我還是有腦子這種東西的,又買了一罐熱咖啡,我一邊淺呷,一路馴良地往宿舍走回去,弱不禁風的行道樹隨著綿綿霪雨在搔首弄姿的起舞,像是一整排綠色的樹妖張牙舞爪地向我恐嚇,沙沙作響地咆哮著,凋謝的落枝樹葉如他們攻擊的武器,漫天而下,於是我鑽進一條可以回學校的小巷捷徑避開那些無謂的煩惱。
靜謐中的小巷,很窄,走過去時,肩膀會磨蹭到兩邊粗糙的牆壁,必須以蟹行的姿態側著走,應該是一條單純的防火巷,卻有如深谷一般地黑暗,裡頭飄著一股噁心的腐爛食物的惡臭,爛掉的南瓜、臭掉的空心菜、野狗啃食剩下的碎肉、流滿一地的魚丸湯汁…住戶們把他們不想留在家裡的食物全都往下扔,掉進這漆黑的谷底,我左支右絀地不知如何繼續前進,於是乾脆直接踩過軟的、脆的食物,而那些糟蹋掉的糧食則義無反顧地嵌在我鞋底的縫隙裡,巷口是一堆如墳一樣的垃圾堆,看來政府倡導的垃圾不落地政策在這座城市裡簡直形同虛設,我揩揩鼻頭,跨過那些黑色的垃圾包,走出那條暗巷。
再走沒幾步,便回到了舊書店,店面依然門可羅雀,伴隨著蕭索的音樂,顯得格外蕭條,不同的是,此時的店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有碎花圖案,飄逸長裙的女孩,她正翻著雜誌,小心翼翼地翻,像是擔心它會破碎掉一樣,我沒走過去,只是遠遠的遙望,像是當初我偷偷在看文子的心情,我從來沒想搭訕過女孩子,總覺得這樣子單純的看,可以有更多暇想的空間,陌生的女子會是怎麼樣的個性呢?
有可能是驚世不出的小龍女、傲氣怠慢的郭芙、調皮好玩的阿紫、聰明機穎的黃蓉…也有可能,是那位令人碎心的異國女孩,文子。我幾乎把每一個女生都當成了文子,我在她們的身上尋找文子的影子,她的鼻子、眼睛、鎖骨、胸部、腳踝、體香,只要有一絲絲的相似處,我就可以呆望得很久,藉此來滋潤我已經乾枯很久的孤獨心靈。
從女孩的背影看來,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,頭髮相當滑順得如瀑布一樣流洩了整個背部,舉止風姿旖旎,令人像是在欣賞一部歌舞劇的主角般,當她看到無聊的部份,會以手背遮著嘴角打個小呵欠,瀏海落在眼睫時,便會以白嫩的指間將髮梢撥到耳後,看到有趣的部份,會抿著嘴,然後將指腹貼在唇間咯咯的笑。
我故意走到了她的身旁,隨手拿了一本女性雜誌,為了想看清楚她的長相,我相信,任憑是哪個男人都會依照我的模式,做著相同的動作,但這不經意的動作似乎引起她的注意,她仍低著頭,但卻以擾亂了她周遭空氣似的眼神瞥了我一下,再將視線放回書上。
只有短短的一瞬間,我並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,但她的眼眸好像看穿了我的世界一般,在那須臾間,我感到雙腳被牢牢釘在地上,是的,就是那種眼神,像極了文子的眼睛,實在是太像了,我幾乎從腳延伸至頭頂都被完全凝固。
她依然優雅地翻閱著雜誌,無視我的存在般,將我隔絕在外,低著頭繼續認真的研究書裡的內容。
「很少有人會大大方方地翻那樣的書呢。」
「咦?」是在跟我說話嗎?
她的聲音不像文子那樣晶透清脆,而是稍微穩重,經過非常完美雕琢而成的聲音,具有磁性,像是每天深夜時分,在電台裡的那些催人睡眠的DJ,讓人想多聽幾句,甚至是掏錢出來買下她的聲音。
「我說,你真的對那類話題的書感興趣嗎?」她沒有正視我,而是蠻不在乎地翻著書邊説著。
我將書閤起來,看著封面上的抖大標題。
「如…何…讓…女…人…達…到…『高潮』?」高潮兩個字還以括號提醒著世人。
我急忙得像是拿到了一顆燙手山芋,將書塞回書櫃裡,然後躲進隔壁的漫畫書區,這次確認是一本熱血的青春漫畫,才將它拿起來當做掩體,替我遮掩著瞄那位女孩的視線。
女孩在那個書區並沒有待很久,約莫一下子,便意興闌珊地將書放下,將手腕抬在仰角四十五度的地方,抬頭看看用淡藍色細錶帶嵌上的SWATCH手錶,似乎在確認時間,隨後便拎起地原本擺在地上的天空藍側背包,走進人群裡頭。
我尾隨在女孩的後頭,雖然不明白自己幹嘛要做這種事,但總覺得這件事我非得去做不可,如果不去完成,會有一個遺憾繼續困擾著我,我想,也許是因為她的眼神實在是太像文子的關係,我邊跟著邊臆想種種可能,如果她真的是文子的話,我該說些什麼呢?
這些年好嗎?當時妳怎麼不在水池邊,我回到水池時,已經看不到妳了?我已經找到見八犬了?
諸如此類的謊言嗎?
或者,向她道出當時的一切,我曾目睹著她受欺負的過程,而沒有挺身而出,以及我自責懊惱了十幾年的事實?
一想到這裡,我的心又像是疊滿了鉛塊一般沉重不堪,而女孩仍舊在人海裡穿梭著,她的身影旁鑲上一團冷冷的藍邊,區隔開了周遭那些不相關的路人,使我更能清楚的尾隨著她。
最後她走進車站裡,我也跟了進去,她從包包裡取出月票讓站台員檢查,往月台的方向前進,我則被站台員無情地擋在外頭,於是趕緊回頭到票口買了一張月台票,急忙追了過去,月台上有兩台電車正準備同時發車,一班是往北部的列車,另一班則是南下的電車,我只有二分之一的機會,對於機率我向來運氣很背,就連學校考出的是非題也會答得一塌糊塗,於是我先在手心上寫下要往第一月台或者是第二月台,我的直覺寫下了2這個數字。
因此,我往第一月台跑過去。
月台邊,電車要啟動的鈴聲開始放浪形駭地作響,我側著身體在門要關起的瞬間鑽進了第五車廂,還被月台上的管理員擺了一下白眼。
在擁擠的人群裡找女孩的身影並不困難,因為能像她留那麼長的頭髮本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,天色已經很晚,列車上的乘客們幾乎都是帶著疲憊的神態,虛空地漂浮著似,我在像棺材一樣的電車裡持續挪動著身體,穿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,深怕撲空似地尋找那頗有氣質的謎樣女孩。
在第二節的車廂,我果然發現了她,她將位子讓給一位痀僂不便的老人家,自己則用手緊抓著冰冷的欄杆,額頭輕輕地靠在上頭,搖搖擺擺、有頻率似地晃動著,像是在風中搖曳生姿的水仙花。
我發現有幾個男生正偷偷地在凝視著她,唯唯諾諾,低聲囈語地交頭接耳討論著,想當然爾,一位蒲柳之姿、冰骨玉肌的女孩子,任誰也想多看幾眼,連我也不例外,還追了她好幾十里。
我庠裝做蠻不在乎的模樣,湊近過去,故意經過她的身邊,只要能看到一眼她的正面就行了,我抱著這樣一決勝負的心態挨了過去,但她猶然是閉著眼睛,像沉思一樣地低著頭,秀髮似有若無地遮掩她的側面,像是礙眼的簾幕。
正失望之際,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,流逸地飄走在周圍,果斷地直接切斷我所有的聯想,我頓時清醒了,那不是文子的體香,是某種洗髮精或香精的味道。
的確是很香的氣味,會令人魂不守舍,而且獃溺在那氣味中很久,但,那畢竟不是文子身上的體香,嚴格的說起來,那味道香得過頭,靠得越近,反而有些刺鼻作嘔,就像是剛走進百貨公司的,那滿坑滿谷的化妝品所堆疊出來的香氣,讓我覺得有些不適。
但這樣的女孩子,搭配那樣的味道,反而更能顯出她高雅的格調,沒錯,她是完全適合那樣味道的女孩子,但,她不是文子。
我補了票,在下一站便下車了,發現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坐回程的路,乾脆徒步慢慢走回鎮裡。說起來,我總算是離開了那個地方,因為追著那位女孩的動力讓我第一次離開了工業區,沒有想太多的事情,只是一昧地跟隨一位不知名的女孩就讓我輕而易舉離開了,或許,我應該試著去談一場戀愛,忘卻過去,那樣的話,也許就能忘懷以前失去的一切。
- Jan 02 Tue 2007 11:07
【黑雨】(2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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