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九章

依著約定，那種小男孩和小女孩打勾勾的規矩，我每天下午放學後都會到關帝廟附近的田園去唸書給女孩聽，就像卡洛斯的小說『風之影』裡頭，男主角達尼唸小說給盲女克萊拉的情節。女孩每次聽得愈是津津有味，就會多要我唸幾個章節，她總是被文字的魅力深深給著迷，那些在她的世界中永遠被禁錮，無法觸摸到的中文字，我喜歡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時，女孩臉上所洋溢的表情，有時她會隨著情節的緊湊而流露出緊張的神情，有時會因為劇情的有趣而綻開幸福的微笑，我終於理解了說話給另一個人聽時，對方認真傾聽時的那份感動，對話，那個我不常接觸的領域，在那整整一個月裡，我完全地陶醉了。

說話，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。

那年夏天，一個月裡有二十天的雨季，每次降下的都是黑雨，就像是大自然反撲工業區的海嘯，驚滔駭浪的襲捲而至，碎浪裡有無數的災厄和不幸，連續好幾天的淹水，使人的腳每天泡在污濁的鎘水裡，吸進鼻子裡的都是渾濁的臭氣，腳氣病、皮膚潰爛、關節酸痛、鼻塞、氣喘、支氣管炎…，社區裡的人們像是在怪獸利牙之中，那些張牙舞爪乞救的可憐蟲，死命的掙扎卻逃脫不了，背負一身的詛咒，年邁的老人家，在受不了天氣的折磨下往往就這樣死去了。

黑雨來臨後，我會多帶一把傘，光著腳丫子，踢著濕漉的泥土，在同一個時間，同一處地方，找到那位女孩，我們會站在大雨淋不到的帆布帳底下，看著雨滴從布簷傾洩而下，滴落在轍跡痕裡，流滿兩條直直的水路，什麼話也沒說，只是呆呆的望著，有時我希望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的想法，就像她常用的那種透視人心的眼神，但往往我看到的，都是無垠的空洞，她不愛說話，唯一會說話的時候就是我在唸書給她聽時。

大部份的時間，她總是發出「嗯，嗯…」地專注聆聽，點頭如搗蒜地沉浸在故事裡頭，透過了我的聲音。

偶爾會發問，在我唸書的時候，不過都不是跟我相關的問題，而是小說字裡行間的疑惑，即使如此，我還是很感謝這本小說寫得有些深度，好讓我可以有機會聽聽她的聲音，水晶剔透般的聲音。

有一次，她問我『駑鈍』這兩個字，我故意開了她一個玩笑，因為覺得好玩，以別人不曉得的領域來諷刺對方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，雖然這種作法的確是很卑劣。

「妳不懂嗎？這個很簡單咧！我三年級就會了。」

「但是我不懂，真的真的。」

「是哦！果然是鳥禽類啊！」我一副自負的模樣。

「請告訴我。」

「好啦！」我裝出無可奈何的表情，內心卻想戲謔她一下。「這句成語是形容女孩子很漂亮的意思。」

「哦，原來如此。」

「所以我會說，妳很『駑鈍』。」

她瞇起眼睛，兩道美麗的弧線，就像兩道彩虹併肩掛在如絲綢雪白般的皮膚上，單純而開心的笑著，輕輕地，像霧中的天使，振著羽翅輕忽在田園的小徑上，令人想用指尖掠過她的臉頰，感受她所有的一眸一笑。

但因為我暗自憋笑的表情太過明顯，她立刻轉成滿臉疑惑的盯著我。

「什麼事這麼好笑呢？」

「沒…沒有啦，只是覺得妳很可愛。」這句不是敷衍，而是由衷的心情，讓我省去了解釋那個玩笑的時間。

我常拿『黑雨』裡頭嘲諷別人的話來譏笑女孩，那是我唸書唯一的樂趣，這讓我在唸書時不至於像在唸阿彌陀佛經，我可以獲得比女孩所知的，更多的趣味，從書本以外的事物，不過隨著年紀的增齡，偶而我會後悔起那時後常常拿中文字來把她當成笑柄的過程，而當我想做彌補的時候，她也許已經不再記得當時唸書給她聽的小男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