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三十六章

父親戴著厚重的眼鏡，正坐在有把手的人工皮椅上看稿，煙灰缸上慵懶地躺著一支煙蒂，父親抽煙總是抽到最底，濾嘴和煙草的互相接壤處，這種執著也反映在他的工作上頭，因此，父親是個要求嚴苛，不論是對部屬或自己都一樣的上司，但是對於我，那又是另當別論了，也許是他總覺得對我的成長，沒有熱烈參與而感到過意不去吧。

「你來了，真想不到你會來公司找我？」父親卸下眼鏡，同時也從小說的世界抽身而出。

現在的他已經練就了隨時可以與那個世界脫離的程度，不會為了辛苦的工作而老將自己沉緬在小說的世界裡，這樣的生活方式讓他工作起來更有效率，而且也不再愁眉不展，母親不需要再形影孤單地老把餐點放在他的書房門口，默默離去，而是可以和父親一起開心的用餐，他會跟母親分享他最近閱讀的作品，母親也很樂意傾聽，同時不忘提點他要去繳罰單。

「你怎麼還悠哉的坐在這裡？你都沒在看報紙嗎？」我興師問罪式的質問，雖然我也沒有在看報紙。

「喔！什麼新聞這麼嚴重？這棟大樓著火了？」

「是關於小說『黑雨』的報導。」

「你說那個啊！呵呵…」

「『黑雨』再版熱賣了！你應該也要趁勢讓『殺手部落』再版啊！趕快去找作家才對，怎麼還會閒在這裡呀？」我氣喘噓噓地說著。

父親看我流了一身汗，蹣跚地起身去切了風扇的開關，同時匆容不迫地拿出酒瓶，將裡頭透明色的不明液體倒在一個玻璃杯裡，示意讓我解渴。

「我不要，你又想騙我嗆到。」同一種招式對聖鬥士不能使用第二次，難道沒人告訴你嗎？

「傻孩子，這是水啦。」

「喔，是喔。」我不客氣地拿起來就猛灌下肚。

一股像是汽油味道的嗆鼻味從我肚裡忽然竄了上來，一道烈燄似的空氣灼燒著我的食道，迅速鑽上舌根、眼球、腦袋，又嗆又辣，然後逐漸地收攏了起來，我覺得頭皮一陣發麻，父親卻投以調侃般的微笑，嗤，又是白蘭地。

「放心，我不會跟你媽講的。」

並不是這個問題，好嗎？

「爸，你當初跟我說，見八犬已經不再這個工業區了，那句話指的是他死掉了嗎？」

「你還真有想像力，不過我並不是那個意思。我指的是，他在當時已經停止寫作了，因為經濟壓力的關係，又無法再靠著文筆來糊口時，我相信不只他，只要是人都會在當下選擇切換人生的跑道，所以當時的他不再是見八犬，只是一位過著庸碌生活的普通人。」

「可是現在他紅了。」

「是呀！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？喔，我想起來了，有一位小男孩曾經跟他說，他寫的『黑雨』很好看吶，在那段寫作瓶頸的時候，這句話對他來說可是莫大的鼓舞啊！至此之後，他又重新全力投入寫作，說起來，真要感謝那個小男孩啊！」

「哎呦，你的意思是？」

「小明，你想找那位作家其實很簡單…」

一個急促的腳步聲襲進了辦公室，打斷了父親和我的對話，真是該死的入侵者。

「總編，有報社的記者來做訪問哦。」喔，更正，是美麗大方的入侵者。

我向接待姐姐微微頷首，正起身要離開，卻被父親倏地攔下來。

「可人，妳讓他們先在接待室等著，我待會就過去。」父親轉身拎起椅背上的西裝。「小明，喜歡待多久都可以，我先去忙了。」

父親走了，那位叫可人的接待姐姐也輕輕關上門，娉婷離去。

一片寂靜，我獃在椅子上，少了主人的辦公室顯得空空蕩蕩，我顯得無聊，開始起來在辦公室裡隨意走著，欣賞一下擺設，桌上有幾盆拳頭大小的仙人掌盆栽棲息著，角落旁的電腦進入螢幕保護程式，幾隻魚在桌面上無生命地悠游著，剛盛過白蘭地的杯子揮發著酒精，依然濃郁刺鼻，我打了個噴涕，驅走酒味，走到辦公桌旁邊，不經意地翻著父親剛剛在閱讀的投稿文件，那是一位從更遠的城市投稿來的小說，用一封四方平整無折痕的公文袋包裝，內容寫的大致是陳腔爛調的愛情故事。

無聊至極的我忽然興起一個有趣的念頭，偷窺父親的辦公室。

這沒來由的神來一筆竟讓我開始興奮起來，辦公室是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，不像在家裡，什麼東西都有可能會被妻子或孩子給翻到，如果想藏匿些什麼，除了到銀行買個保險箱上鎖外，還是辦公室最適合，於是我開始順從自己的渴望，展開偵探式的地毯式搜尋，至於目標是什麼，我還沒有個方向，也許是背著母親藏起來的私房錢，或者是偷偷在收藏的航空版A片。

我在書櫃上翻閱每一本書，每一頁都不放過，裡頭的書大多是這間出版社所出過的作品，沒什麼特別，收納櫃裡有的也只是等待出書的稿件，但就在我意興闌珊之時，卻讓我在辦公桌的抽屜裡發現了更有趣的東西，就像是心中多年來的陳年負荷忽然卸下一般，我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『黑雨』的手稿，現在被緊握在我的手裡。

「父親和見八犬果然是熟識的朋友！」我一邊在心裡忖思，一邊將『黑雨』的手稿捲起來，藏進背後的口袋裡。

這可是有史以來的大發現，我悄悄地將它帶離了出版社，離去前還不忘逼出頰上可愛的酒窩和接待姐姐微笑，露出一副『我什麼東西都沒偷哦！』的天真笑臉。雖然，我不知道拿著這份手稿，和找到見八犬有什麼關聯性，至少我可以確認，最後果然還是要靠父親才可以找到這位神祕的作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