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三十五章

父親的出版社在離這裡至少二十公里遠的另一座更先進的大都市，當然，我的意思不是說這個工業區是多麼貧窮，到需要人人拾荒的地步，然而更先進所代表的意義就是，更多的高樓大廈、更多的車子、更多不會開車，卻拿著駕照的王八蛋，而父親，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，從他貼在白板上卻從沒去繳過款的罰單上可以得證，他是促進國庫收入，提高警察伯伯業績的信心保證。

從這裡出發到出版社有三種方式，可以選擇坐上擁擠的公車，在肝腸寸斷的道路上顛簸，也可以傻傻地站在十字路口，等著半天才會有一台開進鎮上的計程車，或者，走路。

但相信我，絕對不會有人想在黃沙滾滾的公路上，將頭巾兜在自己臉上，讓狂風撕扯頭髮，冷風螫痛著皮膚，狼狽不堪地走到一座相當文明的城市，耗盡二十公里血汗的結果，可能會先被送到最進的醫院。

我選擇了第一種方法，搭公車。

炎熱的天氣一連兩天相牽著，渾重得像是一塊大鉛塊沉重地壓在這個城鎮裡，感覺不到秋天涼爽怡人的氣息，我沉悶的站在公車上昏昏欲睡，因為這種氣味很容易就會讓人陷入疲乏，公車裡可以沁到人們身上所製造出各式各樣的汗臭味，而從他們的身上可以聞出這些人正為什麼而苦惱著，趕著上班，揹著沉重房屋貸款的上班族；趕著上第一堂課，卻在上課時思考著要如何趕緊還清卡債的窮學生；正為一天繁忙的家事行程和小孩的課業而佇思的主婦…我飽嘗著這些無奈人們所散發出的氣息，這些被壓抑得沒有自由的人，剩下的自主功能只有排洩多餘的二氧化碳罷了，而這些逐退氧氣的哀怨就讓我足以窒息，也許，想自殺也不需要燒炭，選早上的第一班公車搭就可以了。

供不應求的公車座椅，光是放幾個暮秋之年的老人就客滿了，停停走走、搖搖晃晃，塞滿了上班族和學生的密閉空間，空氣密度相當稀薄，我的兩側剛好站著兩個上班族老頭，因此我的臉被兩顆圓滾滾的肚子不斷擠壓而扭曲變形，就像是壓搾許久卻擠不出汁的柳丁，我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油脂正不斷地向我身上竄流，還有陣陣惱人而過的狐臭味散發在空氣之中，我想長得高的人，上面的空氣應該也相對的新鮮多了吧！

窗外是飛快倒退的電線桿…嗯，其實也沒有多快，只是這條枯燥的公路上，有的景緻就是電線桿而已，搖晃了二十分鐘，我終於進城了，在公車總站下了車，也流掉了一身臭汗，都市裡貫徹街頭巷尾的喇叭聲從沒間歇過，而人們都是毫不在意地尋著自己的路徑兀自急走著，好像一切雜音都是理所當然，如果有一天，這些噪音消失了，反而會使人們手足無措似。

我來到了父親的出版社，那是一棟出租辦公室的舊式辦公大樓，出版社在十二樓，必須坐上一台老舊的電梯，大樓管理員只負責看報紙，並不理睬來拜訪的客人，我在吃了管理員的鱉後，鼓著鰓，自己走進電梯裡。

電梯吃力地爬昇著，偶爾頓點一下，畢竟這是一台老舊的電梯，也不必對它抱著太大期望，不要掉下來就好。

出版社負責招待的姐姐知道我是總編的兒子，很快地便引我往父親的辦公室走去，我跟在她的後頭碎步走著，她的套裝十分合身，將她的玲瓏曲線雕塑得更顯突兀，從門口走到辦公室短短二十秒之內，我就下了一個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，我要將當作家的夢想改成當編輯，一位跟在招待姐姐背後的編輯。

父親現在已經是出版社的總編了，整個出版社的營運都由他負責，與通路商洽談、和記者協商、替作家撰寫推薦稿…他比起以前更加忙碌了，但他變得開心多了，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呢？

我想起文子遞給我關於『黑雨』的報導，對了，就是從今年夏天開始的事，『黑雨』再版熱賣的季節，父親宛如撥開雲霧見天日一般，我想，也許他正計畫著將『殺手部落』再版，掀起另一波話題而賺進大把的鈔票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