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四十八章捷運的路線圖已經愈來愈複雜了

地下鐵像是埋在城市皮膚底下的血管，將血液快速地送到城市的各處似運載著各式各樣的人，忙碌的都市人早就已經習慣這種交通工具，他們可以避免經過那些挖了又補、補了又挖，肝腸寸斷般的柏油路，也可以躲開在車潮裡枯等的無奈時間，只需要買張票，走到路面下，找到對應的班次，坐在位子上，滑著智慧型手機打發時間，輕而易舉的就可以到達目的地，彷彿用幾枚銅板就可以使用穿越都市的捷徑，因此，地下鐵總是人滿為患。

但都市人總是很有默契，他們搭乘手扶梯會靠右邊，左邊的通道是給急急忙忙的人使用，他們會在列車停靠的月台上排隊，讓抵達的旅客先下車，他們會遵循同一個方向前進，鮮少有逆向而來的冒失鬼，人們彷彿遵循著某套既定的系統，像是一群井然有序的工蟻。

地下鐵從早到晚不停的接送上班的人，與下班的人，日復一日，人們也習以為常，在固定的時間搭上固定的班車，因此這裡頭從來沒有閒下來的時刻，人們總是非常忙碌的咬著前面那位上班族的後腳跟前進，趕著上班、趕著回家，庸庸碌碌的趕了五十年，然後在年邁時，被地下鐵載到遠方的養老院，期望在被死神糟蹋自己的身體前帶著尊嚴死去。

阿楓不同於每一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，她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，像個名媛一樣出現在每一個社交場合，她像物色獵物一樣，尋覓著可以撈油水的對象，當目標出現時，她便像一條難纏的口香糖一樣，自己沾了上去，即使你已經咀嚼到無味了，也吐不掉，吐掉了，她也會緊緊地黏在你的皮鞋跟上，直到你連買口香糖的錢都沒有了，她才會去尋找下一個對象。

她鄙視那些隨波逐流的上班族，不願意這樣糊里糊塗的過完一生，她要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，她要開著昂貴的敞篷車，讓所有人都為她驚嘆，為她多停下一時半刻注目著她，但諷刺的是，此時的她卻像這個都市的上班族一樣，被困在地下鐵的月台上。

阿楓跌跌撞撞，從第三號出入口被一路追了下來，她原本只是想在那間雞排店收攤前，趕緊去買最後一塊雞排，三號出口的雞排好吃到舉世聞名。

但現在那最後一塊雞排，已攤在油膩膩的柏油路上，等著待會路過的野狗去大啖一番，雞排店的老板冷眼旁觀眼下的情景，畢竟他已經收到錢了，在這人來人往的黃金地段，最要先學的就是裝做什麼都沒看見，在怎樣的世道，就做怎樣的人吧！

他開始匆容的收拾店面，半夜兩點。

「兩隻老虎、兩隻老虎，跑得快、跑得快，一隻沒有眼睛，一隻沒有尾巴，真奇怪，真奇怪…」

幽幽戲謔的歌聲，迴蕩在地下鐵的月台上，讓人毛骨悚然。

阿楓那名貴的PRADA高跟鞋，一支落在地下鐵的出口，她幾乎是連滾帶爬，竄進了她棄之如鄙屣的地下鐵站，她一跛一跛的在不甚熟悉的地下鐵系統裡，鑽來鑽去，試圖找到另一個出口，其實地下鐵為了體貼來自各地的旅客，都會在各個顯眼的角落掛上指示圖，告訴你目前的位置，但六神無主的阿楓只能啞著聲音，像是早已乾涸的湖底，試圖發出微弱的呼救聲，在四下無人的無垠黑暗中掙扎求救。

總算她看到了細微的光線從前方樓梯上透了進來，像是上帝光的救贖，她手忙腳亂的趕緊將另一腳的高跟鞋也給脫了，拎在手上，踩著冰冰冷冷，彷彿冰河的地磚，衝到了出口處。

「關著的？怎麼會是關著的呢？怎麼會？」她不可置信地雙爪死抓著已放下的鐵門，拼命搖晃，像是想把它給扯下來一樣。

她拉長頸子往上拼命探，希望可以看見路人經過，替她解圍，但事與願違，現在的上班族都在家裡睡著大頭覺呢，即使有人經過了，也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路過，將希望放在這些冷血都市人身上，實在是太愚蠢了。

她急忙又衝回地下鐵站，這次她顯得冷靜得多了，是的，一直以來她都是靠著自己力爭上游，她沒有一位有錢的老爸，也沒有一位體貼的好老公，她是自己奮戰不懈才能噱到這麼多凱子的錢，她要冷靜的面對目前的情況。

也許是冰冷的地面讓阿楓有了醍醐灌頂的效果，她趕緊找了一塊路線圖，用食指在開枝散葉的圖示上頭游移著，覓著自己的位子，確認有其他兩個緊急逃出口，非得都去試試看不可。

「兩隻老虎、兩隻老虎…」

令人頭皮發麻的詭譎兒歌又從遠方慢慢飄過來，一個小女孩踩著輕盈的步伐，像是蜻蜓在點水，手裡揣著一隻破舊的熊娃娃，邊跳邊唱的，步步逼近。

阿楓回頭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了一下，再回頭確認圖示上的緊急出口後，選了個離自己最近的，便頭也不回地往前奔跑。

但這緊急出口卻像是怎麼跑也跑不到似的，她跑到已經氣喘噓噓，上氣不接下氣，當下的唯一反應就是只能朝著歌聲的反方向逃去。

她一邊跑一邊想，到底是誰要買凶殺自己？

阿傑哥嗎？不會的，那傢伙是個懦弱的人，沒這膽子。

道哥嗎？可是他一向出手很大方，只不過跟他拗了幾間房子和車子，對他來說不痛不癢呀！

難道會是蔡社長？錯不了了，絕對是他，只有他認識了黑白兩道，而且像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凶手，只有他有門路找得到，可惡，逃出去後一定也要找個殺手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。

阿楓雖然這樣想，但實際到底是誰要她的命，她實在是毫無頭緒，畢竟被她掏空的男人多到不可勝數，這其中每一個都是擁有龐大財力的老闆，否則也不會被她給纏上。

但其實阿楓已經猜到了，上了殺手部落格，留言要她命的就是蔡社長，原因很簡單，因為阿楓太善於躲藏，即使花了大把鈔票找了黑道或徵信社也拿她沒輒，反正他也有親手想要料理掉的傢伙，乾脆就讓殺手部落格替他除掉這難纏的眼中釘。

他們是在一次朋友介紹的PUB裡認識的，當時阿楓剛好將上一任男人的錢都花光，正是她獵食的空窗期，而蔡社長就這樣不偏不倚地踩進她的圈套裡，到嘴的肉豈有不食的道理。他們結伴出遊，背著社長太太，在外頭的汽車旅館翻雲覆雨了好幾回，蔡社長也把她當成小三一樣飬養，每個月的零用錢自然是有的，但阿楓怎麼可能這麼好打發，於是阿楓的家人開始有的住院，有的要開刀，有的病危，蔡社長也如她所願地不斷掏錢出來堵她的嘴，直到有一天，他已經厭倦了這女人，希望可以結束這段不倫關係，從這裡開始才是他的惡夢。

阿楓開始打電話到他家裡騷擾他的家人，警告他的原配夫人，甚至跟門口的警衛上床，好可以順利進入他的家門，鳩佔鵲巢，當成自己的家一樣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，一開始蔡社長不希望事情鬧大，盡量還是滿足她的需求，就連社長夫人也忍氣吞聲，但時間一久了，阿楓的錢一花完便來找蔡社長，終於弄到天怒人怨，蔡社長決定打官司告她，然而阿楓可是在上流社會中水裡來火裡去已久，早已經打聽好律師和法官，她花了點時間一一跟他們上床，哭訴自己是怎麼被哄帶騙，失去了貞操，希望法律可以還她公道之類的，而法律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，蔡社長必須繼續供應她需索無度的要求。

直到他看見了兩立電視台報導的殺手部落格。

至於一命還一命嘛！他花了些不痛不癢的黑錢，雇了幾個黑道殺手，把那些律師和法官都給砍了，其中那個門口警衛是他接過黑道的手槍，親手料理的，用數十條命來換阿楓一條命，應該夠本了，對他來說，那些傢伙都是一丘之貉，死不足惜。

阿楓逃到腳都軟了，連拎鞋的力氣都沒有，索性就把高跟鞋丟在地上，後來她看到了往月台的手扶梯，下意識的就是繼續往月台逃去，反正已經走投無路，就看到什麼路走什麼路吧。

而此時的洛可可兀立在月台上，笑嘻嘻地等著獵物的到來。

「妳怎麼…妳是怎麼跑到我前面的？」阿楓狐疑的回頭望了望，方才歌聲還在後頭呀！

「好了好了，阿姨妳就不要再跑了，讓大家都好做事些。」

「什麼阿姨？」阿楓對著兩字異常敏感。「叫姐姐。」

「本來就是阿姨。」洛可可嘟著嘴。「還有妳那張臉大概也是像橡皮筋一樣拉出來的吧！這種劣等的東西，用在我的人偶上只會降低水準，妳趕快去死一死啦！」

洛可可裝模作樣地折了折手，作作伸展操，一副準備要大展拳腳的樣子，這可是她加入殺手部落格的處女秀，非得名留青史不可。

「等一下、等一下，小妹妹，我可以給妳錢，妳可以去買好多好多東西，」阿楓趕緊將耳環和項鍊都拔了下來，呈在她面前。

「真的嗎？連最新出的精靈版的DUCAN都可以買到嗎？」

阿楓心想那是什麼鬼，反正應該也是小屁孩的玩具，就像那些遊戲卡片和戰鬥陀螺之類的吧！

「對呀，可以買好多好多隻喔，妳讓姐姐先出去這裡好不好？」死到臨頭仍舊堅持著姐姐的身份。

洛可可側著頭想了想：「不要！殺完妳，我再拿也是可以的。」

可惡，現在的小鬼頭怎麼都這麼機靈！阿楓咬牙切齒自己的巧言令色沒騙倒洛可可，那些精蟲衝腦的大老闆都要比這個小鬼好騙多了。

她一邊動腦筋一邊四處張望月台上有沒有其他的人，果真被她看到了幾個窩在角落棲息的流浪漢，身上蓋著好幾天份的報紙，地上還躺著幾罐用來助眠的啤酒罐。

「喂！你們，來救救我啊！」

流浪漢們繼續睡著。

「那麼，我們繼續玩吧，阿－－－姨－－－」洛可可尾音故意拉得老長，挑釁意味濃厚。

她將手上的娃娃熊，扔到半空中，閉上雙眼，集中注意力，準備召喚她史上最強的玩具。

一隻被黑色業火灼身，約有三米之高的巨大黑熊自空而降，將月台踩了個大窟窿，這一下震得阿楓摔倒在地，七葷八素，那群流浪漢則稍為挪動了一下身子，換個角度繼續美夢。

黑熊霍地壓了上去，牠的嘴角不停滴下如硫酸般侵蝕地面的黑色口水，凶殘的眼神一副要將她給生吞活剝了一樣。

「有鬼，鬼呀！」

人類真的是一種很特別的生物，如果你被人搶劫了，喊搶劫，絕對沒有人會理你，但你若喊了失火，全世界都會跟著你跑起來，見鬼的時候，喊有鬼也會被人當神經病，但你若喊有飛碟，週遭的人都會在同一時間仰起頭來。

人們只願意關心他們真正在乎的東西，所以無論阿楓如何吶喊鬼的存在，就算地下鐵裡還有在睡覺的流浪漢，也會試著無視她的存在，說到底，她還不如喊「有錢，錢呀！」會好很多。

「對不起啦，阿姨，我本來是要叫北極熊出來的，結果有點不專心了，反正都是瀕臨絕種的，妳不介意吧！」那妳怎麼不叫無尾熊出來？

「救我…救我…」阿楓想不到這輩子已經看過形形色色，各式各樣的人，卻從來沒見過這種瘋子。

洛可可拂了一下手，黑熊也跟著猛烈地揮出大掌，像是掃垃圾一樣，一口氣就把阿楓給摜進了牆上，阿楓的肩膀大概碎了，但是她無暇喊痛，奮力站起後，趕緊又拔腿狂奔。

此刻，月台上卻響起了列車即將要進站的警告聲，一陣風被擠壓了過來，一些剛才洛可可製造的碎屑隨即揚起了塵埃，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音越來越強烈，一台列車居然真的就在這種三更半夜的時刻進站了。

它不偏不倚地將門停在等候區上，一股燒焦的味道從鐵軌上發出來，門緩緩開啟，一位身著筆挺制服的列車長，帽沿壓得低低的，匆容不迫地走了出來。

阿楓拖著不聽使喚的手臂，哭哭啼啼地撲了上去：「救我，列車長快點救我，這裡有瘋子呀！」

「怎麼，還有比妳更瘋的嗎？」阿海脫掉了帽子，推了推四方黑框的眼鏡。

阿楓嚇傻了，像被捕蚊燈給電到一樣，往後瑟縮了一下。

「你們…是一伙的？」

「不要污辱人好嗎？一看就知道我是上流社會的人，她是還在小學裡頭一邊玩娃娃一邊流鼻涕的人。」

「喂！我只有玩娃娃而已喔！」洛可可覺得被污衊了。

「不要靠近我，你們不要靠近我…」阿楓已經快崩潰了，她不能死在這種地方，千萬不能。

阿海掩著嘴故作姿態，咳了一下，稍微清清嗓子，因為他打算來一個最帥氣的名言，這是他剛才想了很久的台詞，因為金田一會以爺爺的名譽發誓，賈修也說要做慈悲的王者，魯夫也說他要成為海賊王，閻魔愛也會問對方要不要死一次看看，就連神奇寶貝裡的火箭隊出場都要人家誠心誠意的發問，他也應該來樹立起自己的專屬的形象。

「妳，想贖罪嗎？」

「想！想！我想！請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贖罪！」

「那就上車吧！」

阿楓頭也不回立刻跨上列車，坐到博愛椅上，屁股緊緊貼著，直到門關了起來，她才鬆懈地喘了口氣，現在的她只要能夠遠離那可怕的熊就夠了。列車開始緩緩移動，奇怪的是那頭熊並沒有追上來，還有那兩個人只是呆站著，就這樣打算望著她離去。

太奇怪了，剛才不是還想要她的命嗎？阿楓這時才發現事情不對勁，這一站是末站，後面已經沒有別站了，只有尚未開通的隧道。

「妳就到地獄去贖罪吧！」阿海敬禮，向阿楓人生的末班車告別。「安心上路。」

「不要，不要，放我出來！」

阿楓拼了命地用另一隻手猛搥著窗戶，每一拳都扎扎實實地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悔恨，她在車廂裡頭愈是咆哮，列車就愈是加快速度，駛離月台，開進了漆黑的隧道裡，那些車廂像是一箱箱的棺材，準備為阿楓埋葬。

事情總算告了一段落，洛可可與阿海準備收工，打道回府，猝不及防，一隻紅色的詭異生物像是從方才就伺機而動已久，猛撲了過來，兩個人被兩道利爪箝住了身體，硬是往牆上掄出兩條筆長的痕跡，摔在月台底下。

黑熊驚覺主子遭到攻擊，刻不容緩，立刻揚起爪子往那紅色的怪物身上張牙舞爪地進行攻擊，紅色怪物沒有退縮，反倒是像等著進食一樣，散發著黑色火燄的黑熊，氣勢驚人，飛撲過去，結果卻跳進了牠的嘴裡，就像是往岩漿裡砸進一塊小石頭一樣，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洛可可忽然覺得頭昏腦脹，全身失去了力量，連身子都撐不起來。

「不…不見了…」

「我再買一隻給妳啦，看要拉拉熊還是泰迪熊都可以，妳趕快解決掉那隻怪物啊！」

阿海知道眼下這隻就是一直以來潛伏在他們周圍的寄生蠱，要命的是居然已經有一隻怪手的大小了，連帶牠吞下去的熊，忽然牠又增長了好幾倍，像是吹脹的氣球一樣。

「不是熊啦，是我突然覺得我的特異功能都消失了。」一定是三叔破了戒。

「妳是說妳的能力被牠吃掉了？」

洛可可不容置喙點了點頭，看著那隻紅色怪物頭上有著一顆像老鷹般銳利的眼神，爪子和利牙則像極了方才那頭巨大的黑熊，可見寄生蠱不僅是將妖怪的能力吃掉這麼簡單，還會吸收他們的力量，轉換成自己的能力。

寄生蠱飽餐一頓，睥睨了月台下還有點虛脫狀態的兩個人，連趕盡殺絕的興緻都沒有，鑽破了牆壁，去尋找牠下一頓的著落。

一旁的流浪漢依舊還在美夢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