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八犬八見

第十六章

「康小明！康小明喔－－－出來玩啊！」阿樂的回音在我家底下不停迴響，像是社區裡里長專用的『奉送』大聲公一樣，即使緊關門窗都還聽得見。

「不要吵啦！」我打開窗戶大喊一聲，甩窗。

「康小明喔…康小明喔…我好淒涼喔…我快要死嚕…」

「是喔，要不要我幫你。」我再次打開窗戶。

「什麼？」

「扶靈。」

「幹咧！」

然後他開始擲起小石子，將窗戶打得乒乒乓乓的，又是一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招魂聲，惱人地攪亂我躲在房間裡看書的情緒，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像他如此有毅力卻用錯地方的笨蛋，真的，從來沒有，我一直等到窗戶被敲破了才走出去，用同一塊石頭，敲破他的頭。

廣場上塞滿了載貨用的大卡車及小貨車，停車場被白色的油漆劃分成完美的棋盤方格，而車子如同座落在上頭的棋子，我和阿樂坐在其中一台用來載運廢鐵絲的大卡車車頂上，光著腳丫子在空中擺動滑水。

我可以感受到有風在停停走走，穿過樹梢，無數的鳳凰樹葉互相磨擦，娑娑作響，不是很強的風，它們有生命力般地在我們的週遭留下了鮮明的軌跡，盡可能地舔噬著我臉上的傷口，輕輕地，像是愛撫。

阿樂遞給我一罐可樂，這是現在社區裡頭最流行的飲料，自從那塊『可口可樂，
暢快全身！』的鐵製招牌鑲在看板上以後，要在販賣機裡挖出可樂可是得靠運氣的，因為不知道何時才會有飲料車來補貨，就算得到可樂也會冰在冰箱裡，很少有小朋友會拿出來跟別人共享的。

阿樂的身上有濃濃的古龍水味兒，就是那些眷村裡的老兵身上獨有的氣味，我想，那是他家裡的味道，因為他父親常常會在頸子和手腕的地方塗抹過多的古龍水，耳濡目染下，阿樂也變成了一罐活生生的古龍水瓶。雖然坐在他的身邊，我的內心卻像是在陰鬱的沼澤下獨自翻滾，許多話都很難開口，我們天南地北的聊，大部份的時間是他在說，我在聽，他是一名專職的主持人，而我是用心的觀眾，有時他會故意問幾句話來引起我說話，但這種對話通常不太持久，不然就是常常斷在一半，像被扯斷似地漂浮在空中，沒人結尾，但他很貼心地始終不談我的傷勢。

「小明，你還記不得你曾經問過『偶』的一個女生？」

「久野文子嗎？」我假裝不在意地回答。

「嘿呀！你『豬』道嗎？『偶』常看見她一個人傍晚在橙園裡頭，晚上又一個人走回家咧！」

「她還去呀？」

自從那次黑雨之後，我再也沒有繼續唸書給她聽了，因為害怕會遇到，我連書店都沒再去過，成天躲在家裡頭，翻著幾本已經翻爛的梁實秋，我將喜歡她的心情積成一堆的軟泥土，推到一旁，不去碰觸，這樣自己會比較好過一點。

我無法原諒她，她是當天唯一知道我會走那條路的人，為什麼她沒有來救我？是的，她只是單純的想聽故事，而我就是她的工具，如此而已，她不可能會花心思來關心我，她只在乎自己的進度，如此的話，我就只不過是個一廂情願的大笨蛋罷了。

「阿樂，如果…我是說如果，你被欺負的話，你會反擊嗎？」

「當今天下有誰吃得了我一拳，誰敢吃定我，我就打！」

「如果我有你十分之一的勇氣該有多好。」

我們持續了很久沒說話，一昧地咕嚕咕嚕的灌著可樂。

「啊！我約了一『茍』朋友，你陪我去吧？」

「我不要，既然出來了，我想去書局找老闆。」

「哎呀！你相信『偶』啦！這個人絕對比老闆值得見上一百倍，不，是一千倍。」

我看一看手中的可樂罐，想了一想，也沒有拒絕他的理由，鼓著腮，勉強允諾。

我們來到了學校，充滿著日式建築的古老風格，以紅磚砌成的教學樓，九重葛恣意蔓爬大樓的右側，高高的水泥牆上，插滿了碎玻璃，沒有學生的學校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座廢墟，升旗台上的國旗被降下來，走過蒸飯室，還能聞到殘留在裡頭的玉米燉湯味，各式各樣的蟲鳴隨著我們的腳步靠近逐一消泯，我們走進教學樓，成排晦暗灰沉的燈光延伸至走廊的盡頭，一旁的階梯被櫸樹葉的落葉蓋滿了一層又一層，阿樂自顧自地猛向前走，我則是辛苦的一路尾隨著。

「嗯，到了，就『素』這裡。」

五年一班的教室。

「誰在裡面？」

「一個想見你的人。」

阿樂把我推了進去，他的力氣真的很大，我完全來不及回神就發現自己在教室裡了，阿樂瀟洒地走了，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，擺動著孔武有力的雙臂揚長而去，雖然我完全不懂這有什麼好瀟洒的。

「嘿－太好了，你真的來了！」

我的心中形成了某種團狀的模糊空氣，我試著將那團空虛的形狀成形，甚至是轉化成語言及文字，但我說不上來，自從圍毆事件過後，我的身上就像失落了什麼似的，找不到東西可以填補那個純粹的空洞，只是被動地讓它懸在那，而頓時間，那股空洞被這忽地形成的團狀物填滿了，然後它還在不斷地蔓延擴大。

我終於明白，那個空洞是什麼…

那叫寂寞。

「嗨，久野文子。」